我說:「原來爸爸媽媽告訴你的,和你用自己的辛苦所發現的世界是這麼的不一樣。原來這個世界有一套標準,要符合它才會受歡迎,但爸爸媽媽卻從來不告訴你、從來不重視。」
他就像想要裝大人的孩子一樣,像以往一樣嘻皮笑臉的說:「唉呀,有點被說到心崁裡了,哈哈哈!」嘴角卻背叛他一樣無法上揚微笑,顫抖著臉頰、不安的在座位上扭動,迅速用手擦掉差點流到臉頰上的眼淚。
平常他會用蠻重的話批評父母,但當我真的說到了些什麼,他卻不像以前一樣像個小流氓拍著膝蓋附和我。
其實他懂得父母,也懂得這個社會,更懂得父母之所以是今天這個樣子的原因。真實的社會殘酷冷漠,但「大人們」卻不會告訴孩子。「大人們」希望只要傳遞正向、立志、溫馨、道德的訊息,就可以創造世界和平的樣子,更重要的是,大人以及課本裡所營造的世界,通常都是「可預測的」,比如:只要自己守規矩、親切和氣,別人也會友善的對待你。
但這個個案的經驗卻不是這樣,所以他還是很埋怨父母,所以他難得的沉默了。只是更加坐立不安,講起他小時候因為被霸凌,還手時差點把對方打到住院的故事。
突然他臉色變嚴肅了,他說:「其實我懂鄭捷(註一) 。」
我說:「你知道他是需要幫助的,因為你也曾經在那裡,只是有人幫助了你。」
他抿著嘴,用力眨著眼睛說:「嗯,我知道他。如果我高中同學沒有拉我一把,我就....」他沒有把話說出口,鼻子和眼睛都紅紅的。
停頓許久後他說:「他很可憐。」
我知道他在說鄭捷,但我也覺得他在說自己。他感受到需要獨自對抗世界的無力感、一個人跌跌撞撞想要在社會中生存下去的恐懼感,還有覺得沒有人理解自己的孤獨感。他感覺到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中,累積下來的是對社會的憤怒、失望與挫折。當時就是這些沒有人知道並且理解的負面情緒爆炸,才讓他揍了霸凌他的同學。
原來是因為這樣,過去每次晤談他總是會一直抱怨某朋友不懂人情事故,一開始總是一副受不了然後很生氣的樣子,最後卻皺著眉頭說可是我還是有點擔心他所以我常去關心他。因為他知道朋友的孤獨與脆弱,就像自己一樣。他希望能成為朋友漆黑房間中的小燭光,讓朋友不那麼害怕。
真實及夠好的人際關係就像一張綿密的網,將每個人安全的撐住在彼此之間。要張開網眼夠小的安全網,我們需要放下先入為主的偏見,去看見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珍貴存在,每個人都值得一份真誠的陪伴與同理。當我們每一次選擇友善對待他人(不管是家人或是陌生人),就是在這張網子上多補了一針一線,讓這張網子能接住更多的人。
但當我們漸漸的把其他價值,例如金錢、成就、經濟成長,放在愛、關懷、友善、真誠、健康的前面時,這張網子就會越來越鬆散。那些東西撐不起整個社會的,所以總有一些不符合「社會標準價值觀」的人從網眼中掉落下去。以前是那些教室中沉默的同學、也可能是成績名列前茅然後又超會打球的風雲人物。今天就是鄭捷、是勒斃久病母親再自殺的兒子、是虐死嬰兒的未成年小爸媽,或許,也是在我生命中自殺了的那些人。就會從網眼中掉落、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掉落。當他們掉落的時候,就是他們傷害自己,或傷害他人的時候。
明天,這些社會結構的受害者會以什麼樣貌呈現?如果我們不想知道的話,請溫柔的把自己這張網子細細的補起來,現在就給身邊的人一個微笑吧。
註一:鄭捷於2014年5月21日犯下台灣犯罪史上第一起的捷運隨機殺人案,於同日被補,並於2016年同月遭槍決身亡,得年23歲。